无事过这一夏丨周末读诗 夏日山居 只消山水光中

去山里闲居一个夏天,这大概是很多人的心愿,可惜总没有时间,总是被耽延,没法真正实现。

我也只有过一次,某年暑假在神农架的大山里住了几天,因是旅游,行有程期,所以算不得山居。

当时投宿在山民家里,记得一个场景:半夜开门听见溪水喧响,四围虫鸣如沸,没有月亮,看不见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天籁彻响,仿佛一片璀璨的光。

撰文 三书

松窗竹户,万千潇洒

清 张宗苍《柳塘夏雨图》

夏日多急雨,山中尤然,晴日方好,墨云忽起,白雨骤至,酣畅淋漓瓢泼一阵,旋即又止。

这样一场雨,对于村居者,可能只是一场雨;对于城居者,可能什么都不是;对于山行者,却不可能被忽视,不可能不觉得惊异。

辛弃疾词中所写,即是夏日山中遇雨引发的诗情。当时他闲居江西上饶地区,常常走在乡路或山里,他的许多词就是道中即兴而作,比如广为传诵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以及这首词的“博山道中”。词的写法或曰风格,他自称是仿效李清照,因是仿效,遣词造句,便有些易安的味道。

幼安、易安,人称济南二安,词风颇有几分相似,用语浅俗真率,俱喜口语,俱有丈夫气,不过易安词更有女心的温婉,而幼安词则更见风趣疏旷,以故被分别为婉约与豪放。

这首词直接仿效李清照有两处。一是“骤雨一霎儿价”,这“一霎儿”,在李清照的《行香子·七夕》词中,有“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一是“风景怎生图画”,李清照词《声声慢》有“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当然,这两个表达应是当时的俗语,不过可以肯定,辛弃疾在此是有意识地模仿李清照的语言风格。

其间接仿效处,在于字里行间,那种清新明快的感觉。虽然如此,我们读这首词,即使隐去作者姓名,我们也能读出是辛弃疾而非李清照,绝不会把二人的词相混淆。每个大诗人,必然有自己独特的声音,即便模仿其他诗人,那独特的声音就像指纹,仍然可以辨识出来。

被弹劾罢官之后,辛弃疾退居上饶乡间,一住就是十年。他的许多词作,即出于闲居期间,貌似寄情山林,淡泊闲适,却有意无意流露出内心的不安。博山道中一场急雨,弯曲了时间线,那天不再是一天,而是一生一世。不是风景美不美,而是看风景的人,他心里的滋味,“风景怎生图画”,也许近处雨还在下,远树斜阳,却另是一般景象。

生活不是例行人事,而是一个又一个场景,只有在这时,我们才真正看见自己。古希腊先知认为,真实的人用诗说话。今人用散文说话,甚至常常用标签和广告语说话,所以说出来的话里,感觉不到真实的人。作为政治家和教育家的孔子也谆谆告诫:“不学诗,无以言”,这不仅是指引用诗句,不仅是当时外交风尚的需要,更在于孔子明白“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

就辛弃疾此词而论,若问写诗与饮酒,哪个更治愈?我看是写诗。尽管词中说他见山那畔有酒家,便前往买醉,并安慰自己“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这句能感觉到他在穷乡僻壤百无聊赖,内心深处的焦虑不安没法消除,而夏天又如此漫长。

买醉可以换来逃避和忘却,但只是短暂的,哪怕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只管躺平,与大自然同频,让身体尽量惬意,然而他仍向往着别的东西,内心并不在场,至少不完全在场。

辛弃疾是寂寞的,他藏得很深的不安,不知不觉,竟被沙上的鸥鸟觑破。卜筑闲居上饶带湖之初,他曾作有《水调歌头》表明退隐决心,其中写道:“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所谓“旧盟都在”,即是指此。“却怪白鸥”以下几句,语极诙谐,他借白鸥反观自己,似乎旧日盟友,近来对他有了闲猜。

濡暑日午,昼长人静

清 佚名《山居图》(局部)

南州指的是永州,亦可泛指炎方南中,暑天湿热难耐,北人尤其不惯,昏沉如醉。这种日常感觉,只是事实,或曰现实,现实是陈腐的,事实是贫乏的,日常并不是诗,诗必须超越现实,必须成为前所未闻的事实。

柳宗元写永州暑昼,并非泛咏天气,他并非才来这里,每个真正的诗人都知道,把自己安置在一首诗里的日子不是天天有。诗题“夏昼偶作”,即夏昼偶然写了一首诗,准确而言,是这首诗偶然呈现在他面前。

这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表面上看,也就是说,从现实层面看,这一天什么也没发生。濡暑的正午,柳宗元打开北窗,那里稍微阴凉些,倚靠窗下的小桌子,他睡了个午觉。仅此而已。

诗就发生在午睡乍醒,那通常是灵性的时刻,头脑机制尚未重启,觉知了了分明,当下澄映其中。诗就是那个完美的当下。“日午独觉无馀声,山童隔竹敲茶臼。”独自醒来,一片寂静,唯竹林那边山童敲茶臼,一记一记,敲得山林更静。

正如前人所评,这是一幅夏日山居图,但不知如何才能画出那样清迥绝尘的的诗境。细味“独觉”二字,亦有深意,似当下只有“觉”,无我无人无众生,无过去现在未来,一种凉思,人所不及。

李白的夏日山中

傅抱石《山居图》

李白到底是李白,且看他在这首诗中的形象,真乃仙人下凡,游戏人间,好不飘然。

“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扇子都懒得摇,哪怕是白羽扇,袒胸裸臂,或坐或卧,或林中漫游。如果此时撞见,你也许不敢相信他就是李白,但转念想想,这才真是李白,那个不仅傲视王侯、“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白,而且对于做人的形相也脱略了。

头巾也是束缚人的东西,都一并脱下,“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石壁不在乎你是谁,松风待所有人平等,李白散发坐在松树下,任松风洒落头顶,这时他无名无姓,只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甚至无所谓人,而只是存在。

正是单纯的存在,诞生了这首诗。也正是诗,创造了李白。

如果有人从这首诗中,读到李白故作姿态,他也许是,也许不是,但这和李白无关,此人只是读出了自己。摆拍,是自媒体时代最喧嚣的事,一个人到了风景佳胜处,不是观止,更不会寂历,先要彰显自己,把风景拿来做陪衬,除了留下到此一游的美照,不可能有诗的诞生。

李白未能忘情功名,这是事实,但我们知道人是多向度的存在,更是多维度的存在。诗人作为一个人,有着和普通人一样的习性欲望,但诗人绝不等于这个人,或者说作为诗人的那部分,是超越了人的神圣存在。

山中,青林,松风,使我想起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山中的王维是禅意,他的自在是禅悦。李白在山中,则是洒脱,更有仙气。

每读这些唐诗,我只觉望尘莫及。现代社会,以达尔文主义来看,似乎比古代要“进化”得多,但何谓进化?以速度为例,交通便利并没有让我们有更多余暇,物质发展技术进步,也没有顺理成章赐予我们幸福,通讯即时更没能让人与人更亲近,相反使人在逐物欲望和疲惫空虚中更加迷失。

我搬到了山里。也不算住在山里,住在平旷处,四围环山,挡住了部分红尘和噪音,但如今我们不再局限于物理时空,更多的喧嚣如影随形,在手机网络上,在动荡不息的心里。

我每天会去山里走走,一个人,多数时候不带手机,把自己完全交给山里,走在空寂的野路上,天蓝着唐代的蓝,岩石静着太古的静,鸟鸣回荡震耳欲聋。惬意之余,我的脚步不再是我的脚步,来自幽谷和岁月的青松,也不能熄灭我额头的火焰,我始终被莫名的不安裹挟,以至无法停下而在树林中偷闲。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

校对/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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