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天命人”，死磕过“大头娃娃”，打倒嚣张的“虎先锋”，一路西行，从黑风山、黄风岭、小西天，到盘丝岭、火焰山、花果山，寻回“六根”后，直面最终的天命：大圣已死，意念仍存，他的紧箍，你戴是不戴？
《黑神话：悟空》自8月20日上线以来，据估计销量已超1800万份，总收入或超60亿元。不仅如此，游戏还带动了与其相关的各类产业，从硬件设备、游戏主机，到文化旅游、联动餐饮，再到网络直播、二创视频等，这款游戏，几乎创造了一个产业集群。
如今，通关的大有人在，“黑猴”剧情不再是谜。对外国人而言，或许它只是一个神佛背景下的打怪游戏；对我们而言，这里面藏着只有我们才能感受到的浪漫和情怀。
壹
从金猴到黑猴
孙悟空历来都是“金猴”。
1961年动画片《大闹天宫》、1986年剧版《西游记》，1995年影版《大话西游》、2000年版《西游记后传》等作品，无论怎么跳脱或改编，普天神佛是正面形象，为祸作乱的都是妖魔。
直到20多年前今何在的《悟空传》出现，掀起了一股暗黑西游的叙事热潮，人间变成神佛收割性灵、延续长生的牧场，西游不过是一场“被精心安排成自杀的谋杀”。孙悟空也化身为悲情的徒劳的反抗者。
此后，西游叙事便徘徊在明暗两派之间。《黑神话：悟空》，如题所示，“金猴”变“黑猴”，故事可谓是暗黑派的集大成者。
故事背景在取经之后，孙悟空修成正果，却郁郁寡欢。因为他翻开“长生不死”这本书一查，每一页都写满了三界六道数不清的奸恶、贪婪、算计与杀戮。
他不愿苟合，只想回花果山自在逍遥。岂料，神佛不容，调遣以杨戬为首的天兵天将和五路妖王，征讨花果山。孙悟空与杨戬缠斗时，紧箍咒突然再现。悟空不敌，终于殒命，他的六根：眼耳鼻舌身意，亦被围剿者瓜分。
数年之后，花果山有一个传说，只要寻回大圣的六根，便能复活他。于是，玩家：一只被天命选中的小猴子，重新踏上西游之路。
六根，为“六贼”所据，正对应游戏的六回情节，六张地图，六大神魔BOSS。
第一回，偷袈裟的黑熊精，被观音收服做了守山大神。而今，他奉上面指派，回到旧地，重修观音禅院，并用法术复活金池长老等人。天命人与之为战，夺回第一件根器“眼看喜”。
第二回，无头的灵吉菩萨弹着三弦琴，唱着陕北说书，恭迎天命人来到八百里黄风岭。在这儿，见到虎伥坠崖、石头打架，从茫茫沙漠的佛国遗址上，抢回定风珠，战胜黄风大王。灵吉菩萨拿回佛头，还给天命人第二件根器“耳听怒”。
第三回，弥勒佛的徒儿黄眉，窃据小西天，引诱众多魔将、高僧、大能乱了性情，阻拦天命人。86版西游曾有一幕，弥勒佛在悟空手心写下一个“禁”字；如今，游戏做了CG还原。最后，天命人拿回根器“鼻嗅爱”。
第四回是盘丝洞，少不了蜘蛛精的情爱纠葛，百眼魔君、昴日星官等皆非旧时模样。痴等八戒、爱而不得的紫珠儿，情系天命人却被抓去炼丹的蜘蛛精四妹，令人唏嘘哀叹。最后，夺回根器“舌尝思”。
第五回是火焰山，牛魔王归顺后，参与围剿大圣。红孩儿非其亲生，身负亡国血仇，一念成魔，占据根器“身本忧”；铁扇公主是兜率宫大师姐兼罗刹国遗老。这家人的前尘旧怨，全是身不由己、命却由人的悲剧。
第六回，天命人回到花果山，拿回齐天大圣的锁子黄金甲等龙宫披挂，斗罢杨戬，取回根器“意见欲”，最后，终于迎来那个抉择，是否要戴上意味着臣服、归顺的紧箍。
色空痴迷、一念善恶、情爱纠葛、名欲虚妄、贪嗔怨憎，因果循环，种种故事，尽在其中，小到一个拦路刀客，悬树狼尸，井下疯虎，笼中太子，被缚马人等，都大有文章，且这些小故事都统摄在一条隐晦的故事线下：
诸天至尊，或许有意引导天命人重走西游，获取六根，成为一个听话的“孙悟空”；但孙悟空和杨戬，暗中设计，上演“无间道”，身死只是为了摘掉紧箍，存续的将是一个自由不羁的真大圣——也就是天命人自己。
待游戏科学发布DLC（追加下载内容），或许可以见到天命人再下龙宫，集结不甘于被摆布、沦为傀儡或炼丹材料的妖怪仙魔，再来一场大闹天宫！
贰
孽海情天的囚徒
游戏有一条支线，撞碎沙国佛壁，入洞取宝，面前赫然一张壁画：身着道袍的悟空和众师兄弟一起听讲，菩提祖师拿戒尺要打他。
这一幕让无数网友梦回86版西游记。因为戒尺之后，菩提祖师开始传授悟空长生之道、七十二变和筋斗云。他给悟空赐名，授业，传法，宠溺异常。特别是86版新编剧情，在悟空推倒人参果树，走投无路之时，恍惚间想起恩师，回到斜月三星洞，岂料蛛网缠结，蒲团积灰，人去楼空。悟空感觉天都塌了。祖师虽未露面，却还是不忍，教他往南海去寻仙方。
多年后，人们“考古”剧版或原著，会发现唐僧动辄念咒、打骂、驱逐悟空，而菩提祖师却让他从一个不经事的猢狲，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大圣。
网友戏谑道，都是师父，一个像婆家，一个像娘家。更有网友打卡青城山，对标剧版，等比例还原悟空拜师，一时情怀拉满。
这是一张只有我们才能懂的壁画。一画，说尽师徒情深。
游戏第三回，天命人救出被困在金铙中的猪八戒。此后，八戒便常伴左右，共同寻找根器，复活他口中的好哥哥。有外国玩家以为八戒是游戏的灵宠；而我们都知道，他们是一对双向奔赴、生死不渝的好兄弟。
游戏选用小西天的“金铙”情节，也是呼应86版西游记中那感天动地的一幕。寻常玄奘被困，八戒只想分家散伙；一旦猴哥被困，八戒重返天庭，用尽人情关系，拉来二十八星宿救他的猴哥。其实原著这段，八戒同样被抓了，是五方揭谛上天求援，玉帝降旨，方才纾困。
86版西游记还有一处较原著改编得好，游戏第二回的黄风大圣，曾用三昧神风伤了悟空眼睛。他踉跄难行，疾呼八戒。八戒一路狂跑，奔向猴哥。两人相拥，而后八戒带他求医问药。当仙家治悟空眼睛时，八戒甚至在一旁细细掌灯。
这类细节不可尽数。而游戏中的八戒完全继承了这种兄弟情。三藏不知所踪，沙僧或死或逃，只有他在神魔颠倒的乱世勇敢现身，只为助力天命人一起，复活大师兄。
当然，游戏中也少不了爱情。八戒提到，悟空在白虎岭三次打碎他的爱人。坐实了悟空和白骨精的尘缘旧事，这段改编出自周星驰的《大话西游》。
同时，还有猪八戒与紫珠儿的千年绝恋，在游戏第四回片尾动画里，紫珠儿从仙女堕为蜘蛛精，只因她爱慕的天蓬变成了“一只猪”，而她也是“一蜘蛛”，正好是一对儿（谐音梗出自周星驰的《西游伏妖篇》）。
紫珠儿为八戒生有一女
后来，盘丝洞被捣毁，八戒留紫珠儿一命，绝情离去。只有离开，才能保她周全。夕阳西下，八戒的背影，堪比“像条狗”一样转身离去的至尊宝。直到天命人和八戒来到盘丝岭，垂垂老矣的紫珠儿，仍以一袭红衣等他。
至于蜘蛛精四妹的故事，就更令人哀叹了。她爱上前世轮回的天命人，两人甚至约定了婚姻。但她被符箓所困，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她只能等，等来天命人，毫无代价地赠他法宝，屡次救他于危难之间，知道你身负天命，甘愿为你铺路。结果，却被高高在上的鹤仙人（疑为太上老君）抓到天上，成了炼丹的材料。
游戏里的爱情，深得《大话西游》及86版女儿国往事的精髓，他们个个都是孽海情天的囚徒，纵使成佛，亦不得解脱。
以阴谋论调解构西游，以诸般情缘总揽人物，并不能全然概括《黑神话：悟空》的叙事。游戏里的因果宿命，其实更值得一说。
游戏第二回，有一个沙国。该国得佛庇护，物阜民康，遂崇佛建庙，号称黄金佛国。多年后，百姓渐渐地信佛不信王，国王愤而毁佛逐僧。灵吉菩萨遣下虫妖，屠戮百姓，以作惩戒。沙国危矣。
幸得黄貂鼠成精的黄风大圣，赶来击败虫妖。国王因此敬鼠而不敬佛。不久，灵吉菩萨再施天罚，将举国臣民化作鼠妖。想吃唐僧肉，提升法力，以解国难的黄风大圣，亦被灵吉菩萨擒获，无奈拜入佛门。沙国也就此覆灭。
直到悟空被诛杀，黄风大圣得其根器，并砍下灵吉菩萨的头颅，想要炼化根器，救民水火。但根器是大因果，沾惹者容易陷入疯魔，黄风大圣躲不过因果，终于被天命人所杀。
这段故事应是借鉴自玄奘口述、辩机编撰的《大唐西域记》。书中提及一个瞿萨旦那国，记录了神鼠曾协助国王击退匈奴大军，后举国为鼠建祠祭拜的故事。结合《大唐西域记》和《西游记》中的黄风岭一难，游戏改编出的这个故事，错综复杂，又颇有善恶难断、是非难分的宿命感。
游戏第五回，牛魔王一家的遭遇，更像一出古典的“弑父”悲剧。红孩儿是太上老君设计埋下的魔胎，以期摆布牛魔王一家。当他得知自己身上肩负着灭国的仇恨，便决定向天复仇。牛魔王怕他闯祸，关押他；红孩儿反而设计，夺了父亲披挂武器，将他囚禁起来，逼他交出孙悟空的根器。因为唯有悟空的根器，才能助他增长实力，与天为敌。
被缚的牛魔王，奄奄一息。红孩儿想夺天命人的根器，也战败了。危难之际，铁扇公主求遍诸天神佛，放红孩儿一条生路，无果，最后甘愿交出芭蕉扇，请天命人收手；而刚烈的红孩儿不愿父母受辱，亦不愿再被摆布，绝望自尽。
很多人置喙火焰山情节是胡编乱造。其实比小说《西游记》更早的元杂剧《西游记》中，红孩儿非但不是牛魔王之子，就连铁扇公主也与二人毫无瓜葛。这家人多半就是被吴承恩（如果他确实是小说作者的话）捏合在一起的。
谈及个人的宿命感，莫过于杨戬。昔日他劈山救母，对抗天庭，事后听调不听宣，仍有傲气傲骨。《宝莲灯》中，他忍辱负重，暗中筹划，助力外甥沉香，闹天宫，改天条；到了游戏里，表面尊奉天庭法旨，实则派遣他的兄弟梅山六怪卧底到各大妖王身边，暗中帮助、试炼天命人，待到时机成熟，便将天眼里收藏的大圣的“意念”交由天命人，由他去捣毁这蝇营狗苟的天道。
以上种种，只是冰山一角。
游戏里的每一个妖魔、神佛、人物、道具等，都有专门的文字故事来匹配，供玩家组合拼贴出一部文本量可媲美原著的史诗故事。而这些故事，大概只有了解悟空、八戒，对原著有所认知，看过86版西游记、《大话西游》等作品的我们，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才会被深深打动。
毋庸置疑，《黑神话：悟空》是近些年最大胆、最宏阔、也最精致的一次西游故事新编。光是游戏CG剧情画面就长达4个小时，加上六部不输昔日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精彩动画，就足以改编成三部电影，怪不得有网友欢呼，快拍快拍。或许可以照着《封神》系列的规模，来个三部曲：前尘往事，天命所归，再闹天宫。
天命人们，等不及了。
文/李瑞峰 编辑 苏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