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好,这里是「星期天文学」。也许有读者还记得这个名字,它初创于2016年,是凤凰网读书最早的文学专栏之一。这几年,我们与网络环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开放,也意识到文字载体的不易,和文学共同体的珍稀。
接下来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学」将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为纯文学爱好者设宴。这里推荐的小说家,年轻而富有才华,是新文学的旗手,他们持续而毫不功利的写作,值得我们多花一点时间,也补缀、延展了我们的时间。
「星期天文学」第38辑,嘉宾是作家周宏翔。 《当燃》是周宏翔最新的长篇小说,整部小说像一个巨大的龙门阵,灵感来源于三位女性好友在他家中的聚会,在创作中他融入了方言、美食等大量的重庆元素。作者想象着身为女性的她们在当下生活中的另一种可能性,于是三个重庆女人的命运齿轮在《当燃》中重新转动了,她们的婚姻和事业一次次坍塌,又一次次重塑。
下文摘录了《当燃》的第一章,在重庆小面的香味儿和嬢嬢们打麻将的叫嚷声中,程斐然、钟盼扬和方晓棠三位女主角依次现身,她们在爱情、亲情和事业上的困局逐渐展现开来……
1990年生于重庆,现居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名丽场》《第一次看见灿烂的时刻》等数十部长篇小说。长篇小说《少年们无尽的夜》获第五届巴蜀青年文学奖。长篇小说《名丽场》获新浪微博“年度十大热书”。2021年获新浪微博“十大人气读书大V”称号。2017年、2021年、2022年,三年荣获“当当最具影响力作家”。
隔间虚掩着门,不朝内看,光远远听到便知里面在做什么,轰隆作响的洗牌声有一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气派感,谁能想到这间茶馆夹在二十七楼的夹层里。茶馆外,招牌胡乱横着,一字排开,又是剪头发的,又是卖红油抄手的,上上下下什么店铺都有。左拐往里,女人在做美甲;右拐往里,是泰式按摩。楼下楼层信息牌上周刚更新,又搬进来两家外贸公司和一家律师事务所,市区一栋三十来层的楼,整一个“大杂烩”。
日光灯把地板瓷砖照得通亮,光线里烟雾缭绕,一到退暑天,老板娘张孃为节约钱,多半都不开空调,只开壁扇,茶馆里麻将桌上的女人各个穿得花枝招展的,抵着吹风,就难免叫嚷几句:“冷死了,转一下嘛。”旁边的人随即伸手拉一把,风又转起来了,几个女人一边捋耳边发,一边擦汗。茶馆内热火朝天的都是聊天声,重庆人打牌最爱吹牛聊天,摆龙门阵道东家长西家短,好奇事都是从牌桌上听到的。
过了中午十二点,满屋总是热闹得很,隔壁屋的麻辣小面香味飘荡过来,张孃又拿支笔问:“中午哪些吃面?哪些吃饭?”报叫声此起彼伏,这时总有一个声音蹿出来:“张孃孃,老规矩二两,我多要点海椒,多放几片菜。”张孃记也不记,只说一声:“晓得了。”又总有几个人循着声音望过去,顶头日光灯打在程斐然的脸上,白得耀眼,细长的脸配着微微烫卷的长发,头发丝丝鉴亮,不施粉黛也立体可人,通身水蓝色的连衣裙,一双似醒非醒丹凤眼,跷一双黑皮小高跟,和旁边的市井大妈彻底区分开来,也不管其他人眼色,伸手一个五筒打出去,看右首顿了下,叫道:“碰嘛,碰了打给我。”
坐右首的花姐看牌慢,托着下巴犹豫道:“哎呀,我考虑一下,不要急嘛。”伸手又调换了自己面前的牌,最后还是碰了,打了一张三万。
“等一下,三万,我走了。”坐对家的姓杨,和花姐年龄差不多,今天第一天来。杨孃孃打牌快,但是嘴碎,看花姐皱眉,晓得她放炮不开心,瞧程斐然一眼,注意到她光白嫩净的手上空无一物,转移话题道:“小程皮肤好好哦,不像我们这些,结婚有了娃儿过后,一夜老十岁。以前看港剧,当妈的总不喜欢自己娃儿喊自己妈,要喊姐姐。当时觉得矫情,这几年才意识到,单位上个个小年轻晚婚不婚,听说你结婚有娃儿,直接退避三尺,牛都不和你吹,我朋友圈里晒娃都不敢晒,只能分组。还是像你们这种没结婚的好。”
程斐然摸牌,一扣,笑道:“自摸!”她转手包里摸了电子烟,抽了一口,说道:“哪个说我没结婚?早离了,我娃儿五岁了,马上都要上小学了。”
“你才几岁哦?都有娃儿了。”同桌三人都惊叹地叫了一声。坐左首的大妹妹也不敢相信,“姐姐,真的啊?”这个大妹妹也是第二次来这里,对程斐然并不熟。
“前两天那个是你男朋友的嘛,看起来比你还小,我以为你们两个都才大学毕业没好久,想不到你都有娃儿了。”花姐一边摸牌,一边说道。
“花姐也是说笑,哪个大学生天天跑到这里来打麻将嘛。”程斐然那张脸,着实一点不像快要三十岁的样子。人前常讲,不操心嘛,就老得慢啊,和养不养娃儿有啥子关系嘛。
花姐转头又点了个炮,大妹妹也和了牌,花姐连忙气道:“哎呀,不打了不打了,都输完了!”
这时张孃把午饭送过来,喊了一声“吃饭了”,随即中场休息。程斐然拿双筷子,捋了捋头发,一边跷着脚,一边吃面。杨孃孃靠着程斐然坐,忍不住抬头问:“你怕是开玩笑哦?”程斐然伸手摸出手机来,点亮,一手推给杨孃孃,咕哝一声:“嗯,看嘛,我娃儿。”手机壁纸上是她和孩子前段时间的合影,看起来如同姐弟。花姐凑过来看了一眼,问:“那娃儿呢?跟哪个?”程斐然喝了一口汤,擦了擦嘴,说:“共同抚养啊,娃儿这么小。”花姐又问:“哪个在带啊?”程斐然不以为意地说:“有时候前夫带,有时候男朋友带,有时候他们一起带。”
“啥子啊?一起带?”花姐和杨孃孃一起惊叫道,怕是自己听错了。
“哎呀,大惊小怪。我要打牌啊,哪里有时间带嘛。”
“啥子前夫男朋友哦,我看你是找了两个男保姆哦,妹儿,得行哦。”杨孃孃带有几分嫉妒,想着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带孩子,难得有空才腾出手来打几把麻将,“他们还可以一起带啊,年轻人,搞不懂。”程斐然只听不说,把面前的碗收了,端到门口,花姐问:“吃了再来啊。”
程斐然摆了摆手,说:“不打了,我下午还有事。”花姐输了钱,哪肯放人:“啥子事情嘛,非要下午去吗?”杨孃孃应和道:“再来一圈嘛。”程斐然伸手拎了小牛皮的包,笑道:“真不来了,我要陪我妈去相亲,我不去,她不相,我也觉得烦的嘛。”
“啥子啊?”花姐和杨孃孃又以为自己听错了,程斐然也不理会,露齿一笑,和张孃打了声招呼,走了。
程斐然上电梯,没有直下底楼,而是按了半中半腰的十二楼。这层楼和楼上完全两个世界,有一间画廊和两个咖啡厅,还有个中古奢侈品店。走廊尽头,一片光,有个大露台,刚好可以看见滨江路对岸的高楼,错落有致的水泥房建在山上,穿行的轻轨从其中划过。旁边有家不知道做什么的工作室,一直在放周杰伦的新歌,程斐然居然一句也不会唱。
她穿过露台,绕到背后半面楼,看着logo墙上刚换新的“渝城啤酒”四个字,敲了敲玻璃门。前台出来,问程斐然找哪个,程斐然才注意到前台小姑娘换了,只对她说找钟盼扬。没一会儿,跟着前台走出来一个高挑的女生,和程斐然比起来,脸要圆润许多,有点婴儿肥,浓眉大眼,显得不易亲近,一身职业装,推门出来,问:“今天你恁个早就下桌了?”
程斐然说:“先不说这个,你帮我搞两箱渝城老啤酒,记账上,回头给你。”
钟盼扬疑惑道:“你不是只喝红酒吗?换口味了啊?”
程斐然说:“我妈啊,最近看上一个叔叔,就喜欢你们家的啤酒,喝了几十年了,改了口味包装后,他喝不惯。那天念叨了一句,我就记下来了,老啤酒现在外面彻底买不到,我晓得你们有存货,才问你的。今天陪我妈去跟那个叔叔吃饭,干脆带过去算了。”
钟盼扬挑眉看了程斐然一眼,“你妈每次搞不定男人都要找你,我有时候都在想,到底哪个是女儿,哪个是妈?”她边说边拿手机查了下仓库数据,“我去仓库给你找一下,你自己搬得动啊?”
“不是有侯一帆嘛。”程斐然从小包里拿出一支口红,对着玻璃门旁边的铜板照着涂了涂,钟盼扬突然扯了扯她,说:“欸,去露台那边,给你说个事。”
“去露台做啥,重庆这个天,热死了,我墨镜也忘带了。旁边不是有个咖啡店吗,去里面说嘛。”程斐然指了指走廊尽头那家生意一般的咖啡店。钟盼扬说也行,让她等下,进去和前台交代了几句,出来说:“库房还有几箱,等下侯一帆来一起拖走吧。”程斐然说:“要得,但是我送礼还是一次一次送,我妈也好和那个叔叔多接触几次。”
两人进店,要了两杯冰美式,刚坐下,钟盼扬便开口说:“最近陈松出了点事。”陈松是钟盼扬的前夫,程斐然原本就来往得少,当初他们俩结婚的时候,程斐然就觉得他们不是一路人,后来果真应了她的想法,陈松出去找小姐的转账记录被钟盼扬抓包,第二天钟盼扬就让他净身出户了。只听钟盼扬继续讲:“本来他现在的事情和我也没啥关系了,说起也觉得很扯。”见钟盼扬欲言又止,程斐然说:“不想说就不说嘛,我也没有很想听。”钟盼扬还是忍不住道:“他本来要结婚了,结果发现那个女的是小三。”程斐然突然有了兴趣,问:“啷个回事啊?”
钟盼扬搅了搅咖啡,用一种客观的语调说:“陈松这个人你晓得的,花头多,心又不安分。离婚过后,听说他和一个大学生在一起,比别个大了七八岁,耍得开心。谈的时候又对一个少妇有想法,好像是手机交友认识的。总之踏两条船,后来应付不过来,他就和大学生分手了,和少妇也就偶尔来往。钟头和他走得近,这些都是钟头悄悄和我说的。”钟头全名钟同,日常都当“钟头”来叫,是两人婚后的共友。“最近这一个很离奇,说是在健身房遇到的女教练,身材很好,人也有趣,和他特别聊得来。有一天晚上,陈松在家准备睡觉,突然有人敲门,他以为是外卖,结果打开门,是女教练站在门口,大冬天的,一身长款羽绒服,脸冻僵了。陈松问她啷个来了,她二话不说,就拉开羽绒服拉链。你猜怎么的?里面一丝不挂。”
“哎哟,这女的厉害。”程斐然笑着也喝了一口咖啡。
“我也是这么说。钟头讲,女教练非要进屋,说家里钥匙忘带了,陈松就让她进去了。原本想睡觉,结果陈松被这么一刺激,反而清醒了,想到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去勾搭别人,突然有人主动出击,他反倒是蒙了。那女的说陈松家里冷,想去洗个热水澡,陈松给她开了水,找了条毛巾,结果那个女教练去洗澡的时候,陈松站在门口紧张得不行,实在不晓得她啥动机啊,害怕。然后等女教练洗到一半,说水不热了,让陈松进去看看,结果叫了半天没人,出来看,陈松不在了。”
“他去哪儿了?”
“吓跑了啊。”说完,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钟盼扬接着说道,“过了一个多小时,陈松回来了,想着女教练知趣肯定走了,结果你猜又怎么的?”
“莫卖关子啊。”程斐然一下起劲儿了,连着拍了拍钟盼扬的手臂。
“那个女教练又叫了一个女朋友过来,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聊天,等陈松。”
“吓死了。”程斐然笑癫了,“这个女的也太牛╳了。”
“看着陈松这么正经,女教练也不卖弄风骚了,说是女朋友来接她,过去借宿,感谢陈松这么晚收留她。刚要走吧,陈松又舍不得她走了,但是当着第三者的面又不好说,只能摸着头说不客气。后来女教练真走了,陈松彻底没了睡意,还是忍不住给那女教练发信息了。”
“这个简直可以写进都市男女求偶教程里。”程斐然看了看手机时间,连忙问,“后来呢?”
“陈松这是第一次遇到对手了,越是拿捏不准的,他越是深陷其中。后来女教练就和他交往了啊,没多久就带她去见了家长。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吧?结果这女教练偏偏不承认他们的男女朋友关系,更别说谈婚论嫁了,就这样吊着。开始是陈松想见她了给她发信息,她过来。后来变成了她想见陈松,给陈松发信息,陈松过去。她要没空,十天半个月不理陈松的。结果陈松更急了啊,心里想说,要不然就再结一次婚吧。想法说给对方听了,对方只是笑,谁管你啊,一口一个小弟弟叫得陈松一点面子没有。”钟盼扬喘了口气,接着说,“前几天,陈松喝多了,说要见她,她没回信息,陈松就直接去她家找她了。谁晓得,开门的是个男的,比陈松起码大二十岁吧,裸着半身穿着短裤。陈松一下知道怎么回事了啊,转身就走。结果女教练立马打电话过来,说不是他想的那样,哭天抢地要解释。陈松不听,女教练当场吞了一瓶安眠药。结果那个情夫给陈松打电话,陈松又急急忙忙跑过去,跟那男的一起把女教练送医院去,滑稽不滑稽?急救车上,两个男的,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医生问道谁是家属,结果两个也都不敢搭话,你说荒谬不?”
“所以那女的是小三?”
“那女的是小三,陈松就成了小三的小三。等女教练醒了,和陈松说,她和那个有妇之夫在一起七八年了,舍不得的。见到陈松了嘛,也是舍不得的。都是舍不得,都喜欢。”钟盼扬边说边翻了个白眼,程斐然笑道:“现在有些大城市流行这种三口之家,陈松不是一直想去上海吗,他应该能接受这种吧?”
“我只想说,他也有今天。大半夜的,给我发了七八百字的信息,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遇到这种荒唐事,也不知道和谁说,就只能告诉我,我一句也没回。”
“当然不回!不过话说回来,男人嘛就是这样,只能接受自己三妻四妾,就不许女的有三夫六婿,霸道得要死。每天呼吁什么男女平等,都是假的,自己真的吃了亏,都不会感同身受觉得女人委屈,只觉得女人坏,不反省自己蠢。”这时,侯一帆电话打过来,程斐然想着说他估计到楼下了。钟盼扬说去拿库房钥匙,让程斐然他俩去库房等她。
程斐然趿着高跟鞋啪嗒啪嗒下楼,侯一帆的车已经等在那里了。程斐然刚要走过去,突然一下被抱起来,吓得她差点大叫,转过头来,看见侯一帆贴着她的脸笑,程斐然拿起皮包一下拍了上去,“神经啊,吓死我了,是不是想死?”
侯一帆嘟着嘴,说:“那你可以不要穿这么好看啊。”程斐然站定,甩了下头发,说:“莫和我打哈哈,我让你帮我带的东西你带过来了没?”侯一帆问:“啥子东西啊?”程斐然假装凶狠地说:“莫给我装,快点哦。”
侯一帆开车门,把一块上海牌的老怀表递给程斐然,程斐然打开盒子,对着手机里的照片对比了下,对了对时间,又听了下声响,喜笑颜开,说:“还是你靠谱。”说着,她在侯一帆的脸上捏了一把。侯一帆不解道:“现在哪有人还要戴上海牌手表啊。”程斐然说:“是怀表,哎呀,他们60年代的人有情怀,你又不懂。”程斐然记得老妈喜欢的那个叔叔说自己家里的怀表坏了,是他刚上班的时候第一次评职称,领导送他的,有纪念价值。正巧侯一帆最近去上海出差,程斐然让他去找找,真的是把上海都翻遍了,后来找了个当地爷叔,四处问,才问到还有当时库存的一些。
程斐然拉着侯一帆上仓库,钟盼扬交代,一共五箱,也没有多的了。侯一帆看了一眼程斐然,问:“这么多啊?”程斐然说:“哪里多啊,物以稀为贵,本来就没多少库存了。”侯一帆心里无语,嘴上调侃道:“又不是茅台。”程斐然轻推了他一下:“废话多。”侯一帆脱了上衣,就显得单薄了,但毕竟年轻,上下三四次,不怎么喘气。钟盼扬见侯一帆得劲搬运,碰碰程斐然手肘,说:“他最近还在打游戏啊?”程斐然点头,说:“好像要代表重庆队去比赛,我搞不懂,打游戏现在也可以赚钱了。”钟盼扬说:“还是可以,至少涛涛和他合得来,他对涛涛也好。”程斐然摇头,“就是太合得来了,我才怕涛涛从小就被带着打游戏,娃儿还是少打点游戏好。”钟盼扬说:“小侯有分寸。”程斐然说:“不见得,他还是小,我现在相当于带两个娃儿。”钟盼扬揶揄一句:“明明是大娃儿带小娃儿,管你啥子事?”程斐然笑着说:“哎呀,你不管我嘛。”钟盼扬忍不住问了句:“琛哥啊,最近怎么样?”程斐然顿了顿,“他啊……”
来不及多说,程斐然和钟盼扬的手机同时响了,摸出一看,群里方晓棠发来一条语音:“你们俩哪个在国际楼啊?烦死了,遇到个麻烦客人,神经病一样的,现在警察都来了。”两人面面相觑,侯一帆刚好上楼搬最后一箱,程斐然说:“我们上楼有点事,你好了在车里等我下。”
国际楼二十三层,其中三间是方晓棠开的民宿。楼下还有四间,分别在七、九、十二和二十楼。全部看江景,吹江风,落地玻璃窗,外面高楼林立,照片打上四个字——重庆森林。有电影感,用港式滤镜,学王家卫,网红最爱打卡地。重庆旅游旺季,几乎爆满。本地人看不上,外地人却特别喜欢,国际楼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一般人不见得上来。当初方晓棠看到商机,用最便宜的价格租了这七间,花了点钱装修,欧式、法式、日式、地中海、性冷淡,全部做成高端模样,大多时间预约不到。
程斐然和钟盼扬刚出电梯,就有两个警察站在门口,远远听见一个女人在叫嚣,走过去,方晓棠站在大门口一脸惆怅,女人喊:“啷个不可以调监控啊,现在是人口失踪,你们管不管嘛?”
见两人来,方晓棠如见救星。只见方晓棠头发裹成丸子头,戴着黑框大眼镜,衣服松垮,水洗牛仔裤,但也得体不突兀。
程斐然问怎么回事,方晓棠绕过来,说:“她老公前两天订了这间房,结果他老婆说他失踪了,找不到人,不晓得怎么有我电话,要我开门。我当然要保护顾客隐私吧,不肯,她就报警了,叫警察来开门,一大早把我喊醒,神经病吧。”程斐然看那女人气势汹汹,不像好惹的,又问一句:“那人找到了吗?”方晓棠摇头,“找不到啊,开了门,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见鬼了。”钟盼扬说:“那和你有啥关系啊,没人就说明不在呗。”
这时那女的又闹起来,指着警察说:“调监控啊,我老公无故失踪,我没资格调查?”
“女同志,你还是要冷静一点,这个房子太老了,不是每层楼都有监控哦,而且,你这个属于家事,我们也没有权力来管。一般没有发生重大事件,我们也不能擅自调监控。”其中一位稍胖的警察说道。
“我现在报失踪,你管不管嘛,不要和我说这些哦。”女人死皮赖脸指着警察吼,转身又冲着方晓棠说,“你也是,喊你开门也拖拖拉拉的,鬼晓得你是不是故意的,我都怀疑你和我老公有问题。”
这下把方晓棠激怒了,说:“关我什么事啊,自己管不住老公,还要怪到别个身上。我打开门做生意,未必还要把每个客人祖坟挖一遍调查清楚唛?”
钟盼扬站出来,横在中间,冷静地说:“楼道监控查不到,电梯监控总有,你也不要在这里闹,报失踪,必须满足24小时,从你老公住进来到现在都没有超过一天,你报也报不上。你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诽谤我们一样可以告的,警察同志不一定要应和你无礼的要求,但是正好可以给我们当人证,大不了法庭上见呗。”
钟盼扬倒是把女人威慑住了,她一下转了口风,开始哭闹:“哎呀,我不管,我现在就要找人,我未必担心我老公也有错嘛,找不到人,我反正不得走。”
程斐然伸手拿起手机,对着女人录视频,女人一慌,跳起来,说:“你在录啥子?给我关了!”程斐然才不理会,自顾自地录,说:“录下来发网上大家帮你一起找老公啊,好可怜嘛。”女人过来抢手机,彻底撒泼,指着喊:“你们欺负我嘛,我就是不走了!”
方晓棠也不管她,说:“你不走啷个得行啊,你老公只订了一个晚上,我下午还要找孃孃过来做清洁,晚上还有其他客人来,哪个管你哦。”
双方僵持,警察为难,后来高个儿警察说还是去调监控嘛,然后带着女人去,查了半天,才在模糊影像里找到一个人头,她说是她老公。只是身边跟的倒不是别的女人,是个男的,女人又仔细看了看,是她老公新带的徒弟,进了电梯,后来就没看见出了。第二天一大早,两人下楼去了,再没有回来过。女人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黑,最后电话打通了,老公接的。女人破口大骂,老公在那头又挂了,挂前最后一句,说是心烦,工作压力大,家里压力也大,索性关机一天,找徒弟娃儿来喝酒,不问世事。女人不信,男人说,爱信不信。最后女人大哭收场。
忙活完,三人进屋,方晓棠忍不住吐槽一句:“现在真的啥子人都有。”她一边检查房间里的东西,一边对着二人说:“不过,这还算好,我遇到过更奇葩的客人,退房走后,家具全部给我移了位置,床单被套扯得乱七八糟,像在做法,后来喊孃孃全部给我换了,花了不少钱。”
“喊你开这么多家,累吧。”程斐然吸了一口电子烟,看了下手表时间,说,“我也要走了,侯一帆还在下面等到的。”方晓棠问:“又去哪儿约会嘛?”程斐然说:“约个鬼,我妈相亲啊,五十多了要追求真爱,我不去,又要哭天抢地的,见过这种妈不嘛?”方晓棠立马笑了:“孃孃真的是,好羡慕哦,真想和她一样五十岁了还能相信爱情。”
从江北往渝中走,过了渝澳大桥往上清寺拐,老城区,路不好走,程斐然偏要自己开车,原本是要先去接老妈,突然换了主意,侯一帆看风景不对,问:“往哪儿开哦?”这时儿子涛涛打视频过来,程斐然把手机丢给侯一帆,侯一帆接通视频,把手机镜头调转到程斐然那边,程斐然不看镜头说:“妈妈在开车,你先和一帆叔叔聊。”侯一帆笑着接话:“干啥子啊涛涛,吃饭没有嘛?”涛涛把脸贴在镜头上,问:“妈妈,我要的那个乐高,你帮我买了没有嘛?”程斐然看红灯,说:“买了买了,回头我喊你爸爸给你带过来,或者这周你过来的时候给你。”涛涛笑了,说:“妈妈最好了,奶奶喊我睡午觉了,我不和你说了。”
挂了电话,侯一帆盯了程斐然一眼,问:“你啥时候给涛涛买的?”程斐然面色平静,“我现在就是开车去买啊。”侯一帆不信,“你这个临时抱佛脚也是厉害。”程斐然踩了油门,往右一拐,上坡,左转,一下停了,然后说:“我妈那天闻到我身上味道,死活要我这瓶香水,叫我今天给她拿过去,那瓶是限量版的,我怎么可能给她,进去买瓶差不多味道的得了。顺道把乐高买了。”侯一帆下车,嘟哝了一句:“看来你儿子还是没你妈重要。”
“谁说的,都重要,但是都不如我自己重要。”程斐然锁了车,径直走了进去。
服务员拿了两瓶香水,一瓶240,一瓶380,程斐然左右闻了下,240的味道更像,但还是买了380的。侯一帆搞不懂,程斐然说:“香水还是买贵一点的好,便宜的,像是工业酒精兑的,吸到鼻子里不好。”
付完款,程斐然让侯一帆拎着,刚走两步,要往乐高店去,突然刹了脚,一把拉过侯一帆往电梯那边躲。侯一帆问:“又啷个了嘛?”程斐然指了指对面那家日料店,说:“那不是李叔叔的嘛。”侯一帆看过去,确实是程斐然妈妈喜欢的那个李叔叔,只是他旁边多了一个女人,看起来比斐然妈年轻不止十岁,挽着李叔叔的手在聊天。侯一帆问:“是不是李叔叔的女儿回来了?”程斐然反驳道:“他没得女儿,只有一个儿。”程斐然也不敢妄下定论,伸手要用手机拍下来,那女人就贴到了李叔叔身上,刚好拍下这一幕。侯一帆问:“等下还要去和他吃饭,好尴尬。”说着李叔叔又要朝他们这边走过来,侯一帆和程斐然只好立马背过身去,手里的香水晃荡了两下,服务员正好从柜台拿着单据过来,叫了两人一声,好在李叔叔注意力全在那个女人身上,没有看到他们,才躲过一劫。
“你打算怎么办啊?”回程的路上换了侯一帆开车,程斐然望着那瓶香水沉思了半天,想到还专程让侯一帆跑去上海买那块怀表,简直亏到唐家沱。但是直接和老妈说,她会听吗?这女人是典型的不疯魔不成活,可能知道了小三的存在,更是要奋发图强把李叔叔抢过来。
十年前,父母离婚,老妈不服气,声声冲着老爸说,看到嘛,和你分开了,我才会越来越精彩!为了和老爸赌气,十年来,见人,相亲,谈朋友,攀高枝,就算分手,也非要占个上风。在保养这件事上,用钱越来越多,像是要让那些放弃了她的男人个个后悔,但话说回来,以老妈的年龄和手段,不指定能压对方一筹,说不定到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事,不能直说,但又不能不说,总不能吃了哑巴亏,把自己妈往火坑里推,到时候东窗事发,老妈那颗玻璃心,指不定又一哭二闹三上吊了。之前有两次被分手,她就这样闹过,最后警车、救护车、消防车都来了,就差新闻头条没有她刘女士的脸了。
思来想去,找不到办法,眼看车就要开到老妈楼下了,程斐然打开手机,把那张照片发到了闺蜜群里。钟盼扬冷静,方晓棠勇猛,只能托她们出出主意。程斐然长话短说,大致讲了情况,群里却沉默不语,不知道两个人是不是现在手头正有事。
“上去吗?”侯一帆一停车,已经到老妈楼下了。
程斐然看着群里还是死水一摊,无奈道:“走嘛。”她只好拎着那瓶香水往楼上去,刚开门,就见刘女士一身金黄,头发刚刚烫过了,还故意没有烫中年妇女的那种翻卷,只有前额和发尾做了处理,看起来十足年轻。眉毛修得美,口红也是淡雅的颜色,别致,不夸张,要是和女儿站在镜子前一比,确实像姐妹。
看见程斐然和侯一帆站在门口,她却先招呼了侯一帆,声音嘤嘤呀呀,不像一般的重庆女人说话,“小侯来了啊!”程斐然瞥了老妈一眼,老妈却像没看到似的,只顾着给侯一帆拿拖鞋。侯一帆冲着程斐然露出一个得意笑容,接过那双鞋。程斐然只得自己开了柜子,从里面拿了一双穿上,走进去,把纸袋递给老妈,老妈才像是回过神来注意到女儿来了,问了句:“买的啥子啊?”程斐然说:“香水。”老妈坐在沙发上拆了盒子,随便喷了两下,轻轻嗅了嗅,微微皱眉道:“不是上次你那个味的嘛?”
程斐然指示侯一帆坐过去一点,然后说:“这个贵些。”
“好多钱啊?”老妈问。
“680一瓶。”程斐然在老妈面前说谎说惯了,眼睛也不眨一下。
“你那瓶啊?”老妈一边左右看了看包装,一边问道。
“我那瓶没得卖的了啊,断货了。”
“那是好多钱嘛?不说,肯定比这瓶贵啊,你把你那瓶给我就是了啊,还要单独买一瓶,浪费钱。”老妈扭扭捏捏地起来,把香水拿到卧室去,出来的时候,对着侯一帆笑了笑,然后假装生气地指着程斐然说:“看嘛,小气得很,我养她,从小到大花了好多钱哦,老了讨瓶香水都讨不到。”侯一帆不好说啥,程斐然却有点不耐烦了:“我那瓶要用完了啊,给你你又要嫌弃,反正正反都是你说。”
老妈不理会,对着镜子稍微整理了下衣服,说:“走嘛,你李叔叔刚刚都发了两道信息来了。”程斐然正要开口,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群里钟盼扬先是发了个省略号,再然后单独把挽着李叔叔手的那个女的放大截图下来,说:“这个女的我认得到啊。”程斐然怕老妈看见,起身说:“我上个厕所。”老妈忍不住牢骚:“尽是这样,出门前过场多。”
程斐然躲进洗手间,快速打字,“你认识?”很快钟盼扬就回道:“她就是那个女教练啊!”程斐然一惊,方晓棠也像“活过来”一样,追问了一句:“啥子女教练,你们在讲啥子哦?”钟盼扬来不及和方晓棠赘述陈松的那段香艳情事,只说:“是她,你等下。”
说着,一张照片发过来,陈松和那个女人的合照,跟李叔叔这位果然是同一个人。
程斐然一方面不得不感叹世界之小,一方面又忍不住吐槽这些一丘之貉的男人,最后全都化为了对女教练的佩服。程斐然忍不住问:“陈松那天撞见的,不会就是李叔叔吧?”钟盼扬说:“不晓得啊。”程斐然不觉脑补了那天晚上发生的那出大戏,大概是各色人物都找到了具体的形象,一下子比钟盼扬讲述的时候更震撼了一些。
方晓棠才理顺人物关系,惊叹道:“这李叔叔身体好嘛,这个岁数了还要去健身,今夜不设防啊!那你打算告诉孃孃不啊?”
程斐然瞬间心里有了主意,收起手机,按键冲水,开门出去。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笑话,逗得侯一帆哈哈大笑。老妈也跟着捂嘴笑起来,瞧见程斐然出来了,轻轻拍了下侯一帆,说:“走了走了,上个厕所上这么久,少喝点水嘛。”程斐然心想,这个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到时候看你哭都来不及,但终究一句话都没说。口袋里的手机还在震动,程斐然按着不动,跟着老妈下楼。侯一帆自觉坐到驾驶位,老妈偏偏把程斐然坐的副驾驶抢了,还直说:“大小姐你坐后排嘛,让你妈我兜兜风感受一下。”程斐然不好说什么,只能往后排坐下。
车开起来,老妈把车窗降下来,然后朝着侯一帆笑道:“刚刚说到哪里了啊?”侯一帆想了想,说:“说到那个外卖小哥要加你微信。”老妈笑盈盈接道:“对头,那个外卖小哥说我长得像他姐姐。那个死娃儿,我说我女儿都比他大了,怎么可能像他姐姐。他说,真的啊,简直就是他姐姐,后来说要请我吃饭,我啷个可能和他吃饭啊,简直不像话。”程斐然不觉插了一句:“现在这种诈骗犯最喜欢瞄准你这种孤寡空房老太太了,你最好小心点。”老妈假装没听见,继续说:“最后你们肯定都想不到,他说了啥子。”
侯一帆好奇地问:“说了啥子?”
老妈欲盖弥彰地笑了笑,说:“他说看到我点了份麻婆豆腐,平时最喜欢吃,特别是这家。我听他这么一说,立马把门关了,回头给了他一个差评。大小姐你以为我不懂啊,麻婆豆腐是用老豆腐做的。怎么,老豆腐也是他能吃的啊。”
老妈说完,侯一帆立马笑癫了,程斐然只觉害臊,老妈过了今年就五十五了,一点当妈子的样子都没有,平时她怎么疯也就算了,在女儿男朋友面前也一点不收敛。
李叔叔在珮姐老火锅订了个包厢。进门口一阵喷香,上下飘着油烟气,到处坐的人吆喝连天,人挤人,汗流浃背,像是空调一点作用不起,只有开冰啤酒降温。老妈挽着程斐然的手,高跟鞋一顿一顿的,生怕弄脏。侯一帆在后面拎了几瓶啤酒,刚上楼,李叔叔已经在那里等了。程斐然注意到,他还专程回去换了一身衣服,恐怕是担心老妈鼻子灵,闻到另外女人的味道。如此一来,更像是此地无银了。
老妈低眉顺眼朝李叔叔笑了笑,像是熟人又像不熟,招呼介绍道:“我女儿,程斐然,你见过的。这是她对象,小侯。”李叔叔礼貌地点点头,说:“坐坐坐,你们看看点点啥子,我刚刚叫了毛肚和鸭肠,腰花要不要?”老妈娇滴滴地说:“我不吃内脏的嘛。”李叔叔立马道:“对啊,看我这记性,要一盘鲜牛肉嘛。”程斐然看着李叔叔,实属道貌岸然。上楼前侯一帆按程斐然说的,不必拿一箱了,给几瓶算了,肚子里全是气。果不其然,李叔叔看到那几瓶老渝城啤酒,像是看到自己当年的老同学一样亲,“哎呀,哪里搞的啊?没得卖的了的嘛?”
程斐然看了老妈一眼,笑道:“我妈和我说你喜欢喝老渝城,专门喊我找朋友买的。”
“哎呀,小刘,用心了。”李叔叔带着90年代老干部的关照口吻,一个“小”字就叫得老妈心花怒放的,“哎呀,哪里嘛,你喜欢喝的嘛。”刘女士在桌下拍着女儿的手,面露桃花地说,紧着瞄了程斐然一眼。她当然懂是什么意思,那块怀表是刘女士特地叮嘱她买的,但想到下午那一幕,她又实在不想把表拿出来了。凭什么啊?老妈又在桌下轻轻踢了她一脚,眼看母女俩沉默,李叔叔问:“啷个啊,不好吃吗?”程斐然摆摆手,说:“不是不是,我妈其实今天给叔叔带了一份礼物,又不好意思给你。”刘女士戳戳她手肘,说:“去拿噻。”李叔叔反倒说:“先吃嘛,先吃。”刘女士不高兴,责备道:“在和你说话啊。”程斐然心想,你要找对象,什么都要托我,自己怎么不想办法,但到底什么都没说,只起身道:“我现在去拿。”
程斐然翻了个白眼,下楼把表拿上来,递给刘女士。刘女士在桌下简单打开看了看,成色好,不便宜,一下喜笑颜开,拿上桌面,给李叔叔。“你看看,喜不喜欢?”李叔叔接过来,打开,上海牌老怀表,不好找,和老渝城啤酒一样有诚意,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
程斐然心有不爽,打开手机,群里已经偃旗息鼓,信息却有上百条,程斐然翻开陈松那张照片,灵机一动,左右叹气。刘女士问:“又啷个了嘛?”程斐然扬起手机,凑到老妈面前,说:“陈松啊,扬扬的前夫,最近勾搭了个女教练,我不晓得现在这些男的喜欢她啥子,丰乳肥臀吗?”刘女士脸色不好看,说:“当着叔叔面说些啥子话?”程斐然说:“哎呀,失礼了,但是我真的不晓得啊,她长得也不好看,就是前凸后翘一点,叔叔,同为男人,你来评价一下嘛。”程斐然把手机拿到李叔叔面前,李叔叔原本还在琢磨那块怀表,面前突然出现一张照片,心一紧,嘴一撇,眉头紧锁,一下慌乱,咕咚一声,怀表没拿稳,落进红汤里,溅起一阵油星子,全部溅在刘女士的新衣服上。
“哎呀!”刘女士先叫了出来,赶紧扯两张纸擦衣服。接着李叔叔才反应过来,也跟着叫:“遭了,表啊!服务员!服务员!”伸手拿起漏勺开始捞怀表,又一阵慌乱。侯一帆和程斐然纷纷起身,服务员急着赶过来,李叔叔说:“我表落进去了!”他手又抖,死活捞不起来。刘女士只咂嘴,这件衣服是她昨天才买的,真丝,不好洗,起身往洗手间跑。服务员左捞右捞,终于捞起来了,李叔叔赶紧拿纸巾擦,打开表盖,油已经浸进去了,李叔叔心疼得不行。程斐然看他惊慌失措,心里却在窃喜,嘴上还是说:“哎呀,没事,叔叔,一块表而已。”李叔叔不说话,拎着表摇了摇,看看还能不能滴出油来。侯一帆朝程斐然望一眼,程斐然不接,说:“我去看下我妈。”
衣服是洗不干净了,表也基本等于废了,这场火锅吃得所有人都不安逸。李叔叔悻悻然结了账,一路和刘女士道歉:“小刘啊,不好意思,你衣服弄脏了,我回头买一件新的给你送过来。”刘女士也不好矫情,说:“不用了不用了,只是那块表浪费了。”李叔叔本来说送他们多走一段路,当下实属狼狈,刘女士连忙说,车就在前面,不送了嘛。
上了车,老妈坐在后座,憋了一肚子气,半句话不说。程斐然不看她,只顾开自己的车。侯一帆感受到强大的低气压,程斐然伸手拍了拍侯一帆手背,说:“你先回去等我。”侯一帆朝程斐然看了一眼,程斐然也不看他,侯一帆只好点点头。路上靠边,把他放下,程斐然顺道嘱咐了句:“帮我买桶方便面,刚刚没吃饱。”侯一帆才走,刘女士立马开腔,直直骂道:“程斐然,你今天啥子意思?”程斐然假装听不懂,问:“我又啷个了嘛?”
刘女士气愤地把外套丢到一边,说:“你少给我装,刚刚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故意的啊?”
“我又故意啥子了嘛?你这人说话尽是不清不楚的,我好心给你买表,给你扛啤酒,你怎么不说我一声好啊?”程斐然一脚踩下油门,车往前面冲了一截。刘女士差点撞到头。
“你想把我甩出去是不是?!”刘女士扯着喉咙讲,“好好吃个饭,你说啥子陈松,啥子女教练。喊你准备礼物,也是催三叫四才去拿,你是对哪个有意见嘛?你是不是和你那个死鬼老汉一样,就是想看到我出丑,孤独终老嘛!”
“哪个又想你孤独终老了嘛!”
“程斐然,有些账我没和你算,你自己心里有点数。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现在肯听我话,帮我办事,根本是你问心有愧,要不是因为张琛骗了我几十万走,你能管你妈死活,我才不信!”
“哪个骗你了?!”程斐然终于忍不住了,“我就晓得你心里一直惦记这件事,平常见到我,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张琛家里做生意,拉投资,是你自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要投钱,七十万。我都和你说了不要投,你自己不信,后来打水漂,全部怪到我头上。你喊我和他假离婚,先把财产保住,假离婚,假离婚,离到后来,真离了,你开心了噻?好不容易保了套房子回来,你还要我卖了把钱还给你,有你这样当妈的吗?”
刘女士冷笑道:“呵,是,是我做错了,我当初投资是为了啥子哦,你在你婆家分到半点好处没有吗?我要不投资给你占点股份,你以为你在张琛家里有啥子话语权,每天还不是被当成保姆打整!”
“你这会儿又说是为了我好了,张琛家厂子倒的时候,你怎么不过来说为我好啊?每天急匆匆给我打电话,喊我找张琛要钱,上班打,下班打,晚上睡觉也打,你说你精神崩溃了,怎么不考虑下你女儿我当时的感受啊,个个欠债的跑到家里来要钱,我睡觉都在做噩梦,你安慰过我一句没有吗?”
刘女士不说话了,程斐然也收声了。深夜的道路上,来往车辆呼啸而过,末了,刘女士叹了口气,说:“算了嘛,你前面靠边把我放下来,手表好多钱,回头我转给你。”
程斐然在前面的拐道停了车,刘女士开门下去,转了2000块给程斐然。程斐然望着她,说:“我要你的钱干啥子嘛!”刘女士根本不想多看程斐然一眼,讲:“从小你给我说,你的钱是你的钱,我的钱是我的钱,不得要你半分!”说完,刘女士朝前走,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开门坐了进去。
程斐然只觉得太阳穴往上牵着整个头痛,她拿出电子烟,深深地吸了口气。九八年还是九九年,程斐然生日,家里请客,饭吃到一半,刘女士让程斐然给叔叔孃孃表演一段电子琴。程斐然不想去,刘女士觉得没面子,叔叔孃孃都说算了,但刘女士非要,把电子琴抬出来,插上电,说她刚学会贝多芬。碍于刘女士面子,程斐然随便弹了一小段。刘女士一直边笑边说,哎呀,昨天她自己弹还弹得好些,今天当着你们面又害羞弹不好了。程斐然的爸爸走出来,说,不要弹了嘛,饭都冷了,娃儿生日的嘛。刘女士白了眼,不高兴,电子琴也不收,说程斐然最近要去学画画,老师说她有天赋。程斐然不理会,自己埋头吃饭。同事叔叔说,好啊,琴棋书画都来一遍,以后是个人才。
吃完饭,爸爸把蛋糕拿出来,刘女士翻了两下,突然说,蜡烛找不到了,要不然就不点了吧,小娃儿过生日,就是个过场。叔叔孃孃不好说话的,斐然爸爸说,还是要点,去楼下再买一盒上来就是,二话不说下楼了。刘女士拍拍程斐然,让她跟着爸爸去。
当时,程斐然站在门口,躲在门缝后面往里看,刘女士进屋拿了四百块钱出来,塞回给叔叔孃孃,说:“陈哥,邓姐,钱你们拿回去,家里头也不缺什么,娃儿过生哪里要得到这么多钱嘛。”陈叔叔和邓孃孃说:“拿到嘛,给娃儿买点玩具啊吃的啊。”刘女士说:“真的不用,我这次评职称还要你们多多帮忙的嘛。”程斐然站在门口生气,蜡烛也不想要了,冲进屋里来,一把把钱抓过来,说:“这是我的钱!”刘女士吓到,问:“你不是和爸爸去买蜡烛了的嘛。”她伸手要把钱抢过来,程斐然死死拽着。叔叔孃孃看到好笑,说:“哎呀,给娃儿嘛。”刘女士气也来了,说:“小娃儿拿钱做啥子哦!”说完又朝叔叔孃孃赔笑道:“哎呀,死不懂事。”母女俩一抢一拽,钱一下撕烂了,整个屋子瞬间鸦雀无声。程斐然朝着刘女士叫道:“这是我的钱,又不是你的钱!”说完哇哇大哭,刘女士一脸尴尬,赶紧把撕烂的钱捡起来,和陈叔叔、邓孃孃赔不是。
斐然爸爸回来的时候,叔叔孃孃已经走了,程斐然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刘女士坐在沙发上面哭,她用胶把钱粘好,但还是能看出明显的缝隙。斐然爸看着问:“又啷个了啊?”刘女士立马起身,冲着女儿房间嚷:“你身上的肉都是我给你的,你现在给我说啥子你的我的!”程斐然不出来,刘女士回头瞪了斐然爸爸手里蜡烛一眼:“生日?过啥子生日?她啷个不想想,她的生日还是她妈我的母难日啊!点个屁蜡烛,不过了!”说着,刘女士把蛋糕直接扔进了废品桶里。
最后,蜡烛没吹成,蛋糕也没吃成,撕破又粘好的人民币就像是她和刘女士长期以来的关系,即使看起来再完好无缺,却始终带着裂痕。
程斐然下了车,打开后备厢,从里面拿出一瓶渝城啤酒,伸手在旁边的花坛柱子上拍开盖子,然后坐在后车盖上,喝了一口。重庆的晚风拂在程斐然的脸上,身上还残留着刚刚火锅油腻的味道,程斐然又想起外婆还在的时候,时常说:“吵嘛,吵嘛,母女两个硬是上辈子的仇人,我看你们这一辈子还要吵好久!”后来外婆走了,程斐然突然偃旗息鼓了,不吵也不烦了。大概是长大了,心宽了,也可能是刘女士老了,精力少了。
程斐然和张琛早恋那会儿,刘女士还专门跑到学校去找张琛谈心,说从小到大管不了程斐然,她爱喜欢哪个喜欢哪个,但是张琛必须要晓得一点,只要程斐然被欺负了,张琛绝对吃不了兜着走。张琛把这句原话告诉程斐然的时候,程斐然只觉得是张琛为了缓和她们母女关系自己编的。事实在多年后,程斐然更相信那句话是张琛为了哄她开心编出来的,特别是当她第一次把侯一帆带回家的时候,刘女士对侯一帆的喜欢程度远远超过了自己,还时常揶揄:“小侯怎么看得上你的啊,离婚还有娃儿,他想不通啊?”程斐然已经不想和她吵了,只说:“他怎么看上我的,我不晓得,反正你是没机会了,不仅离婚了,有娃儿,娃儿还有娃儿了,你自求多福嘛。”后来刘女士就把程斐然撵了出去。
两瓶啤酒喝完,程斐然给刘女士发了条信息问到家了吗,刘女士过了很久才回,到了。程斐然看看表,转眼又是深夜十一点了,她正准备叫代驾,突然看到张琛发来一条信息问,你和你妈又吵架了啊?程斐然还奇怪他怎么知道,顺手打电话过去,问:“涛涛睡了吗?”张琛“嗯”了一声,说:“啷个又吵架?”程斐然问:“哪个和你说的啊?”张琛说:“猴子给我说的。”他一贯叫侯一帆猴子。程斐然说:“没事了。”张琛像嗅到什么,问:“你又喝酒了啊?”明明隔着那么远,程斐然一句话,张琛就能听出她喝没喝酒。她昂了昂头,尽量让自己不要多想,张琛又说:“要不要我过来送你回去嘛?”程斐然说:“不了,我自己回去就是,又不远。”张琛接着说:“这个时间点,你喝了酒,不安全。”程斐然想说什么,“张琛……”但话到嘴边她又咽回去了,最后说:“最近有叔叔音讯没得啊?”张琛没说话,程斐然大概了解了,想挂电话,张琛突然说:“斐然,你好好照顾自己嘛,不要管我了。”
程斐然突然觉得眼睛有点胀,张琛再多说一句她都不能听了。挂了电话,程斐然盯着车牌看了很久,ZC259,提车的那天,张琛说:“你看我选的车牌,读读看。”程斐然说:“啥子嘛?”张琛说:“张琛爱我久啊!”程斐然只笑道:“土不土嘛!”说完两个人笑了很久。
程斐然擦了擦眼角,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地哭了。车里的音响连了歌,轻轻地唱:也不是无影踪,只是想你太浓,怎么会无时无刻把你梦……
本文摘编自
《当燃》
作者:周宏翔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24-4
编辑 | 飞起来的各种东西
配图|《花样年华》《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疯狂的石头》《苏州河》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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