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李雨心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提起蜀道,也许不少人脑海中浮现的,是“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的闭塞阻滞,是“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的艰险难行,让诗仙李白也只能感慨,“以手抚膺坐长叹”。
可在中华历史中延绵数千年的蜀道,真实的面貌到底是何样?如今,四川博物院正在举行的《雄关古道 经纬中华——大蜀道上的天地人与中国精神》特展中,从青铜重器到华彩蜀绣,从精美金器到翰墨丹青……430余件/套蜀道主题珍贵文物的亮相,无一不展示出千年蜀道的统一、开放、精神向上,以及丰厚的文化积淀。数千年来,先民在悬崖绝壁之上,凿山铺路、修栈架桥,使天堑变通途,造就了千古闻名的蜀道。
《雄关古道 经纬中华——大蜀道上的天地人与中国精神》特展 图据四川博物院
从新石器时代宝墩文化的圈足黑陶盘,到商周时期三星堆文化的铜人头像,以及战国时期的辫索纹单耳青铜鍪……步入大蜀道文化特展的展厅中,就来到了遥远的先秦时期,当目光拂过展览中的一众国宝重器,两件造型独特、制作精美,却又展露出“萌萌哒”气质的蟠龙纹盖青铜罍并排展出,总能轻易吸引观众的驻足。
倘若不仔细观看展签,也许不少观众会以为这是来自同一地区的展品。但实际上,这两件青铜罍,一件是四川博物院的明星文物,另一件则来自湖北省的随州市博物馆。这两件出土地相隔遥远的罍,为何如此器形和纹饰都相似?就在展览进行中,四川博物院科研与教育中心副主任郭军涛接受了封面新闻记者的采访,缓缓道来了这些文物中所折射的蜀道存在的印迹。
出土地相隔遥远的青铜罍
为何器形和纹饰都极其相似?
蜿蜒盘踞的立体小蟠龙,圆溜溜的眼睛搭配上噘起的嘴巴,呆萌的表情、可爱的形态一览无余。同时,它头上长角,两爪蹬在盖上,仿佛正要一跃而起,更显得灵动而鲜活……说起四川博物院中馆藏的明星文物,也许不少文博迷们会想起这一件蟠龙纹盖青铜罍,其不仅盖子上铸造有精致的立体蟠龙,罍身上更装饰着精美的纹饰,包括兽面纹、夔纹、凤鸟纹等,工艺精湛为世所罕见。
“这件青铜器造型独特,特别是它的盖子。在商周青铜器里,有这种立体圆雕的盖子比较少见,就目前我了解到的,全国出土的与其造型相似的青铜器不到10件。”郭军涛介绍道,这件文物来自著名的彭州竹瓦街窖藏。
时光倒回到1959年冬天,成灌铁路修筑至今彭州竹瓦街一带时,工人在地下意外地发现一个大陶缸,里面装有21件青铜器。又在1980年,就在距离1959年发现窖藏点约25米远的地方,当地农民再次发现了一个大陶缸,陶缸里装着19件器物。这两次发现的窖藏青铜器,数量达40件,这便是轰动一时的竹瓦街青铜窖藏。其中,蟠龙纹盖青铜罍格外引人注目。
“在整个商周青铜罍中,像这样铸造精美,立体圆雕跟平面的精美纹饰结合在一起的罍并不多见。再加上竹瓦街窖藏中,出土了一对这样的青铜罍。造型独特,纹饰精美,又成对出现,在商周时期的青铜器中就尤为重要。”
左:蟠龙纹盖青铜罍 西周 随州市博物馆藏 右:蟠龙纹盖青铜罍 西周 四川博物院藏 图据四川博物院
而在大蜀道文化展览中,与这件青铜器并排展出的,是湖北省随州市叶家山111号墓出土的蟠龙纹盖青铜罍。如若不是仔细观看,很多观众难以发现两件文物的细微区别。同时,放眼全国范围内,此类造型的青铜罍在辽宁朝阳喀左县也有出土。郭军涛解释道,这些出土地相隔遥远的青铜罍,都为“西周制造”。
“这几件蟠龙纹盖青铜罍,都集中在西周早期,造型风格都非常相似。”在郭军涛看来,周革商命后,西周王朝的建立,呈现出新王朝的新气象,表现在早期青铜器上,则是装饰不厌其繁,极尽奢华美丽。譬如,竹瓦街窖藏中出土的象首耳卷体夔纹铜罍,也是极为繁复奢华。至于为何选择了独特的蟠龙造型,郭军涛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是我自己的观点,据我的观察,其实这类圆雕型的龙形象,早在商代的殷墟二期,比如妇好墓中,已经在玉器上出现了。”为何到了西周的早期,会突然出现蟠龙纹盖的青铜器,这可以视作周人大胆的创作。“他们将用在玉器上的造型,用在了青铜器上,不仅说明周人十分大胆,也代表了他们青铜铸造技艺的登峰造极。”
左:涡纹铜罍 四川博物院藏 右:青铜罍 宝鸡青铜器博物院藏 摄影 李雨心
轰动一时的竹瓦街窖藏青铜器
折射蜀地与外界的频繁交流
相隔千里,却先后出土了造型极为相似的精美青铜器,当两件文物并排展出时,不免让观众思考到文物背后所暗藏的丰富文化信息。当目光从这两件青铜罍上移开,转移到相近的玻璃展柜中,会发现一件同样来自彭州竹瓦街窖藏的涡纹铜罍陕西省宝鸡市鸡市纸坊头(弓鱼)国墓地1号墓出土的青铜罍,造型也颇为相似。
此外,彭州竹瓦街窖藏出土的覃父癸铜觯、牧正父己铜觯,也同时亮相在这一展区。从展板中呈现的内容可以知晓,这两件青铜器与陕西宝鸡(弓鱼)国墓出土的铜觯,也有很强关联。
于是,当这些文物集中呈现在大蜀道文化展中,也在无意中向观众传递出关键信息,那就是早在3000多年前的璀璨耀眼的青铜时代中,蜀地经由蜀道与外界发生频繁的交流,这些器物就是最好的物质证明。
“中国青铜时代,与文献记载中的夏、商、周基本重合,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青铜器,就是这一时代最具代表性的明星文物。”郭军涛表示,在文学作品中的蜀地与蜀道,给人以闭塞,不与外界交流的印象。但通过一件件青铜器相互间的关系,足见这一印象是不准确的。“从青铜器上我们可以看到,四川地区与关中地区,与长江流域的区域如湖北地区等,联系是十分紧密的。这也就佐证了蜀道在商周时期早已开通,而且蜀地跟中原地区的文化交流还是很密切的。大蜀道文化展中的青铜器,就是非常有力的物质证据。”
同时,郭军涛也提到,竹瓦街窖藏出土青铜器上的许多纹饰,将其进行拆解之后可以发现,这些纹饰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可以与其他地区的青铜器相联系。除了上文提到的湖北、辽宁、陕西,还可以跟山东、湖南等地区联系。“这些纹饰,都是当时很流行的纹饰造型风格,包括装饰技艺,我们把这些放到一个更大的时空背景,放到西周早期的政治地理范围去看,它们的分布范围就是周文化影响的范围,是西周初年周文化强势外扩的鲜活见证。”
展览中展出的青铜器 摄影 李雨心
而根据这些纹饰细节的比对,以及铸造工艺的研究,郭军涛认为竹瓦街窖藏青铜器,极可能是中原铸造了之后流传到蜀地的东西。而这一批相互联系的青铜器中,至少有一部分是出自同一产地,甚至同一作坊。“这些纹饰的范式,应是出自同一个标准或者同一个地方。”但郭军涛也谈到,关于竹瓦街窖藏青铜器的产地问题,学界仍有争议,也有学者认为,其中有一部分是四川地区仿的中原的器物。
吉金熠熠,璀璨悠长。关于竹瓦街窖藏青铜器的深入研究,相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仍需学术界的孜孜不倦。但在大蜀道文化中所展出的青铜器,折射出早在商周时期,蜀地已与外界有了密切的交流。而在漫长的时间中,蜀道历经数千年的发展,几经兴衰,至今仍焕发出耀眼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