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石 也风流

中国人对石头有特殊的感情。

我们的石头,不是作为建筑的一个基本原件,而是作为文化里的一个基本特点。

《红楼梦》就是《石头记》,一个由石头引起的关于人性、人的价值、人的生命需要的思考。

一片顽石落入人间,经过儒家仁义礼智信的雕凿,最后仍然没有成为宝玉,仍然有顽石那种本然的、原初的、超越秩序的精神气质。

玉石

石和玉,在中国是一个体系。

陆机的《文赋》中有: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

玉是从石来的,石和玉是一体。道家哲学像石,而儒家哲学像玉。

儒家哲学强调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它是一种成人之学,也就雕凿的哲学。

玉的温润、细腻,带有人间温情,象征玲珑剔透,所以中国人有佩玉的习惯。

而石是一个未雕的世界,先秦时期,老子就在思考石和玉的关系。

老子说: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不要像玉一样玲珑剔透,而愿意做一颗顽拙的石头。这种想法在老子那里就有,在《诗经》里也大量存在。

假山

假山在唐代出现。

天下名山僧占多,寺院都建立在深山里,僧人从山里回来,看到院子里的假山,自问谁是真山,谁是假山?

《金刚经》里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正因为艺术是“真幻”问题,假山几乎成为一个哲学符号。

在西方的建筑面前都有雕塑,一般是人像。中国建筑前没有雕塑,但有假山。

它起到的作用是很大的。假山可以隔景,也可以点景。

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突然之间放一些花木假山,形成一个小景。

我们去看苏州的主要园林,比如拙政园、留园、沧浪亭等等,假山都是主体,狮子林几乎成了假山园。

从空间上讲,它经常是一园之主体。圆明园以前也有大量的假山,皇家园林的后院几乎是假山古木的世界。

在假山、蕉叶,中国古代的戏剧中总是在这样的场景中出现的,它实际上是在思考生命的价值。

你看仇英画的明代宫廷,哪个院落没有假山、没有芭蕉那是不可能的。

枯山水

中国的假山和日本的枯山水,它们的思想本源都是禅宗的。

区别在于,人只能站在枯山水对岸观看、冥思,中国的假山花木扶苏,溪流婉转,人可以在其中穿行。

中国的假山是世俗性、生活性的,枯山水则带有宗教性。

枯山水是寂的,它几乎成了观念艺术,看的就是沙和树,几组石,几点青苔,有时候青苔都没有,几乎没有活的语言。

而中国的假山在葱茏的树木间,在潺潺水流间,瘦漏透皱本身也是一种宇宙的气息流动,它是活泼的。

中国的文明,带有很浓厚的世俗气息和生活气息,这是我们的文明当中最珍贵的东西。

赏石

赏石中最著名的是灵璧石。声音清越,叩之有声,色泽黝黑的灵璧石,品级比较高。

唐代以后,随着假山的兴起,太湖石受到文人的宠爱。

宋徽宗的艮岳里大量使用太湖石,所以苏州一带的太湖石,通过运河运到开封,越来越出名。

南宋定都杭州以后,太湖石在洞庭东山、西山那个地方,开采当然是有限的。

后来有了旱太湖石,再后来有了不是苏州地方的太湖石,比如安徽的、巢湖的、房山的、淄博的、山东的、广东的,都可以叫做太湖石.

除此之外还有湖北的黄石,徽州宣城的宣石,广东的英石。石头随着时代而兴盛,不同的时代侧重点不一样。

很多人喜欢怪石。

白居易在诗中写道:苍然两片石,厥状怪且丑。

又怪又丑的石头,怪是不符合秩序,丑是不符合审美规范。

这样的东西,作为一种很高的品质,进入到士大夫的思想深层。

美丑

中国人的审美是“宁丑勿媚”。我们在先秦时期就在思考什么是美,什么是丑。

美和丑是相对的,美的背后是有标准的,这个标准就是人的趣味和知识。

而知识和趣味,实际上是带有“秩序”和确定性的。

人们从先秦就在解构这种确定性,老子和庄子就是要超越知识。

所以,中国的哲学从一开始,就不追求形式美感和人的趣味导致的知识美感。

比如西方的黄金分割,认为这样的东西是浅薄的,是知识的,知识是秩序,而秩序是没有价值的。

中国人的欣赏趣味不是怪诞,而是富于哲学智慧。

中国人是世界上最懂美的问题的,他可以从最原初的东西里发现最精致的东西。

比如宋代的瓷器,明代的家具,那种巧夺天工、大匠不斫,表面上没有任何伸张,但是有一种内在的韵味,一种勾魂摄魄的美感。

它以不美的形式达到极美的状态。

并不是因为中国人聪明,而是中国人做一切学问都与生命、存在有关。

中国人的学问不是为了累积知识,而是为了安顿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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